方丞相怒气冲冲进门来,有个没眼色的丫鬟不小心差点儿迎头撞上,惹得他脸色更黑,开口就喝骂了两句。那丫鬟也是个脸皮薄的,不明白平日温和的老爷怎么就突然化身暴怒野兽了,哭着就下去了。
方夫人无法,赶紧打手势示意屋子里的其余人都下去。一众丫鬟婆子如蒙大赦,放下手里的东西就都跑掉了。
留下方夫人亲手给方丞相褪下外袍,又拧了温热的湿布巾给他擦脸,这才不紧不慢埋怨道,“老爷今日是怎么了,看把丫头们吓得。方才我听说,你在门口又同信哥儿吵了。那孩子是个重情重义的,这时候定然心焦呢,您就不能好声好气说几句?”
方丞相依靠在躺椅里,摇晃了那么几下,神色才好了许多。
“你不知道那小子喝的烂醉如泥的模样,我一见就忍不住火气。”
方夫人又送上来一杯明目醒脑茶,也是叹气。
“别说信哥儿,就是我也吃睡不香,七喜更是瘦了一圈儿,连带八斤都没那么活泛了。”
方丞相拿孙儿可是当心尖子,都说隔代亲,到他这里简直是亲得厉害。听得孙子也受了连累,老爷子脸色又黑了起来。
“你多劝着点儿七喜,也多照料八斤。至于信哥儿…”
方丞相揉了揉眉头,很是犯愁,“他怎么就是不懂,国家大义之前,先是国法,之后才是私情。先皇确实英明神武,如今的新皇即便也有些聪明才智,却是不如他很多。但是,武侯府世代为东昊守护者,血脉绝不能混淆。就算可以混淆,可以是任何人,但绝对不能是大越人。否则,大越皇子做了东昊皇位,岂不是成了天下最大的笑话。”
“话是这么说,但先皇毕竟也是受害者,襁褓里被换过来,一直把自己当做武侯府传人长大,在外征战多年,如今却是这般结果。岂不是太过心寒!”方夫人想起丁薇一家,心里也是堵得厉害,忍不住替她们抱不平,“还有丁姑娘和三个孩子,那么好的人,唉,每每想起来,我这心里就难受的厉害。真是…”
说着话儿,她就扯了帕子抹眼泪。与其说丁薇认她做了义母,是借势,不如说是她沾丁薇的好处更多。若是没有丁薇,她如今怕是病死不知多久了,哪里每日儿孙绕膝,过的这般平静喜乐。自从丁薇做了皇后,家里就不缺内造的用物,但凡宫里有什么新鲜果子吃食,她这里就不缺。她们一家更是把宫门当自家门槛子一样,才得快平了。
如今丁薇落了难,她们只能顶着大义的名头,眼睁睁看着,心里如何会好过啊。
方丞相手里摸着雕花精美的摇椅,想起这椅子还是丁薇亲手画图,丁老二亲手打至,一共就四张。丁老爷子,魏老爷子,还有云伯各一张,最后一张送到他这里时候,他还欢喜了一阵子。因为得到椅子的不是一国丞相,是丁家的长辈。
如今想起来,当日的欢喜,还留了一丝在心里…
“你也不要太过心焦,泉州那里我已经送信过去了。就算泉州府尹有些小算盘,总不敢越过我去。不论先皇从大越过来,还是丁姑娘她们在海岛上存身不得退回来,泉州都不会有人敢出手对付他们。”
放丞相叹气,眼睛盯着手里的茶碗,低声又添了一句,“我有预感,先皇绝对不会就此沉默,说不定今日的挫折,是为了明日一飞冲天,更…”
“老爷说什么?”
方夫人只顾了抹眼泪,没有听得清楚,但再问询的时候,方丞相却是转开了话头儿,“康平伯夫人是个好的,如今虽说皇上发话不准追杀牵连丁家,但六大世家暗地里动作却不会断了。你记得多送些东西去董家,别让她们母子几个遭了慢待。实在不行,就把人接到咱们府里来。”
“好,老爷放心。这事交给妾身,如今帮不了丁姑娘,总要护着几个孩子。”
“就这样吧,过些时日再得了消息,若是海岛上安稳了,我再想办法把她们送去。”
夫妻俩商量妥当了,也就吩咐外边怯生生等候的丫鬟们上饭菜了。
而先前的话题,这会儿在京都各处也一一被提起。
永福宫里,秦全撵了所有丫鬟太监,末了一屁股坐在小桌一侧,同主子对坐吃喝。先前在宫外时候,他是很少如此的。但如今在宫里,主子身为皇上,东昊之主,却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。在这个曾经最热闹,甚至宫女太监走过门口都足够炫耀几句的地方,他们主仆能感受到的只有冷清。
所以,他学会了同主子平起平坐吃饭,学会了不把自己当奴才,只当主子的伴儿…
果然,秦睿见他这般一边嚷着饿一边往嘴里塞肉的模样,难得露了笑脸。
“你这是忙什么去了,哪里寻不到一口吃的,还成了饿死鬼了!”
“主子,你是不知道,御膳房的大厨太笨拙了,我足足说了半个时辰,他也没做出浇汁鱼,反倒差点儿把自己的手当鸡爪子油炸了。”
秦全说起来也是一肚子懊恼,不是说御厨是天下手艺最好的厨子吗,怎么还不如云家庄的李婶子婆媳呢,更别提同那个女子相比了。
秦睿提起的筷子也是一顿,转而夹了一口凉拌豆腐,慢慢就着米饭咽下去,却觉得味道是古怪了些。
其实,不是御厨手艺差,是他们主仆先前已经被养叼了胃口,不论何时,只要腹中空空,或者想到美食,记忆力就满满都是那个女子制造的味道。所以,送进嘴里什么,都是不如,都是不喜,都是失望。
但这话却是不能说,以后这些也只能是回忆了…
“咱们的人手已经混进去了吗?”
秦全努力咽下嘴里的饭菜,点头应道,“楚家查得很仔细,先前准备的人手,只进去一家会木工手艺的,如今已经坐了大船一起去海岛了。只不过不知道那海岛多远,怕是短时间内不会有消息送回来。”
“进去就好…”
秦睿没有再多说,又问道,“令狐那几家有什么动作?”
秦全眼里闪过一抹厌恶,撇嘴道,“他们能做什么,不过是那些事。听说西市的铺子,如今已经有一半是六大世家的了。令狐家里更是日日宾客不断,几乎是来乾坤殿里站一会儿,出了宫门就直接又去令狐家了。外边有人说,主子就是个摆设儿呢。”
秦睿倒是没有恼火,抬手推开了窗子,窗外暮色已经降临。院子里两个桂花树,指头已经能看出蠢蠢欲动的春意。不知树下埋了多久的蝉在竖着耳朵,只要春雷一响起,就是他们进攻的号角,冲出地面,爬上树梢,尽情唱遍整个夏天…
令狐家隐忍了多年,如今可谓是多年马粪蛋发烧儿,铁树开花,终于盼到了扬眉吐气的一日。
不说主宅里,日日高朋满座,就是二房的院子也是人群川流不息,无数商贾带着笑脸和厚礼而来,盼着能见二老爷一面儿。
如今西市里,三分之一的铺子,或者投在了令狐家门下,或者干脆就被抢了过去,例如丁家那几个铺子。其余人家想要活命,想要继续做买卖,就只能卑躬屈膝,送上自己的辛苦血汗钱。
先前还是丧家之犬一般被撵去黑水地的令狐三公子,哪里还有落魄的样子。头上金冠,腰上玉带,手指头上的三个硕大宝石戒指甚至能把人眼睛晃瞎。那个抬头挺胸,鼻孔冲天的摸样,简直是要多嚣张就有多嚣张。
他随意打发了两个满脸陪笑的商贾,又住了个丫鬟调笑半晌,自觉先前下肚的美酒在小腹里造反,于是就寻了个房间去更新。
可惜,刚刚解开裤带,就被人用匕首逼住了脖子。
雪亮的刀光,深寒的凉意,惊得他瞬间软了腿,“好汉饶命,饶命!”
身后那人冷笑出声,“怎么令狐三公子也怕死啊?”
“怕死,怕死!”令狐三公子恨不得一瞬间长了翅膀飞掉才好,可惜他只是个人,不是鸟人。
黑衣人许是看不得他这般没出息的样子,恨道,“都是人,都怕死!那你怎么就撺掇黑水地的贼人杀了丁家满门?”
丁家?
听得这两个字,令狐三公子直接就瘫软成了一团烂泥。先前被藏在外地,提心吊胆度日,没想到还是被抓了回来。原本以为必死无疑,没想到柳暗花明,抓了自己的人同家族合作,他不但不用死了,反倒过上了风光日子。
但丁家那几条人命,还是不能说的痛处,白日里再风光,夜里他也免不得噩梦连连。如今到底躲不过,报应来了吗?
“不要啊,我不是故意的,我就是恨那个女人,我就是想吓唬她们一家,弄点儿银子花花…”
“哼,你去地府同阎王爷解释吧。”黑衣人显见不耐烦听他解释了,匕首往前一递,“你以为我们主张虎落平阳,就忘了你这个畜生了。容你多活几日,就算仁慈了。记得去了阎王爷那里一定要说,你死在林字组三号手里。”
说完,他手头一用力,令狐三公子不等叫喊就被割破了喉咙,躺倒在地,嗓子里丝丝有声半晌,到底伴着哗哗流淌的鲜血没了呼吸没了呼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