庆聿怀瑾终究不傻,很快便反应过来。
陆沉所言不假,但是他刻意模糊了一个问题——即便景帝真的忌惮庆聿恭,他在平定天下之前不会自掘根基。抛开庆聿恭本人的军事才能不论,庆聿氏在景朝内部掌握着很大一部分势力,比起陆沉在南齐的处境要强出太多。
景帝确实有可能敲打庆聿氏,但他不会做得太过分。
至于有朝一日景军平定天下,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时候,庆聿氏或许有危险,但庆聿怀瑾相信自己的父王会在那之前找到一个妥善的法子。
陆沉见她没有上当,只是淡淡地笑了笑。
他没有指望庆聿怀瑾因为几句话就生出反心,只是要在她心里种下一颗种子,为将来的时局变化做好铺垫。
“你说我是在危言耸听,你又何尝不是故弄玄虚?”
陆沉看着面前这张秀色可餐的面庞,微讽道:“你朝皇帝雄才大略,我朝陛下难道就分不清主次缓急?莫说是我朝陛下,便是中枢那些衣紫重臣,他们就算不支持北伐,也没有想过迫害边军。几个月之前,伱让人在永嘉城散布谣言,编排我的身世,结果如何?”
庆聿怀瑾强硬地说道:“你朝皇帝心中必有猜疑,难道你能否认?”
陆沉摇头道:“猜心是你这样的小女孩做的事情,我们只看真实的表现。”
庆聿怀瑾眉尖紧蹙,看着近在咫尺的陆沉,眼中浮现危险的光芒。
许是心中压抑的情绪积攒太多,又或是在陆沉面前处处碰壁,再加上陆沉言语之间总是将她当做刁蛮任性的小女孩,在乖巧一段时间之后,她骨子里的狠厉被彻底激发出来。
于是她不顾钩沉之毒对自己的限制,突然一头狠狠撞向陆沉的小腹。
在她眼神变化的时候,陆沉心里便已经有了预警。
间不容发之时,他左臂摆动挡在身前,上玄经运转周身。
他这副身躯练了九年的守正诀,在林溪传授上玄经后突飞猛进,又有林颉和尉迟归这两位顶尖高手的指导,内劲之深厚远超寻常武者。
此刻运功全身,他的手臂简直如钢铁一般坚硬。
然后庆聿怀瑾一头撞了上来。
“砰!”
一声轻响。
庆聿怀瑾保持着一个比较尴尬的姿势,上身前倾脑袋低垂,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术。
陆沉忍俊不禁道:“这是你自找的,跟我没有关系。”
庆聿怀瑾抬起右手捂着额头,然后缓缓直起身,那双丹凤眼悄然染上一层雾色。
陆沉仿若好心地问道:“疼吧?”
庆聿怀瑾恨恨道:“你说呢?!”
她移开手,只见额头上一小片红色的印记,可见方才用力之猛,以及陆沉的手臂之硬。
陆沉点点头,满意地说道:“活该。”
庆聿怀瑾逐渐瞪大眼睛。
陆沉悠然道:“要不是我有所防备,说不定能被你这一头撞得早饭都喷出来。都说最毒妇人心,如今我算是有所感悟。你自己说,这世上有哪个俘虏能有你这种待遇?除了钳制你的内劲防止你伤人,我没有让人折辱你,甚至都没有严刑拷打。你在这里有吃有喝有睡,我还允许卓园的两个丫鬟过来陪你。”
庆聿怀瑾气愤地说道:“那是因为你想利用我!”
陆沉毫不客气地说道:“你应该庆幸自己有利用的价值。”
“我咬死你!”
庆聿怀瑾渐趋崩溃,此刻哪里还有半点景朝郡主的风姿仪态,起身便不管不顾地朝陆沉冲去。
她虽然无法催动内劲,毕竟从小到大练习武艺,对于伤人的手段并不陌生,双臂一展变掌为拳袭向陆沉的鬓边。
陆沉没有用内劲欺负她,神色从容见招拆招。
从宝台山返回淮州之后,他忙于军中事务,一直没有机会与人讲手切磋,如今庆聿怀瑾主动送上门,他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。
这可是庆聿氏的家传武学。
虽说没有内劲的加持,威力几乎忽略不计,但是陆沉可以从中一窥端倪。
他没有忘记尉迟归说过的话,面前这位小郡主的父亲是景朝第一高手,当年便能和尉迟归打个平手,可见其人在武功上造诣极深。
根据庆聿恭的年龄推算,他比林颉还要年轻两岁,如今应该处于个人武勇的巅峰状态,而且这个状态能持续好几年的时间。
陆沉有种预感,自己将来很有可能在战场上碰见庆聿恭,而他不可能一直依靠林颉遮风挡雨。
眼下有这样一个由庆聿恭亲自教导的范本,自当好好观摩一番。
庆聿怀瑾似乎并不知道陆沉藏着这样的心思,顷刻间迸发出激烈的战意。
厢房内的空间不开阔,两人拳脚相加毫不相让。
从庆聿怀瑾的身手来看,庆聿氏的武功大开大合,从某种角度来看与林家刀法有几分相似之处,但是更加凌厉凶狠,一招一式皆是冲着敌人的要害,甚至不会太在意自身的破绽。
陆沉应对自如,仅凭尉迟归传授的散手便将庆聿怀瑾暴风骤雨一般的攻势悉数挡下。
一者如滔滔大河连绵不绝,一者似云卷云舒闲庭信步。
庆聿怀瑾俊眉一拧,抬脚踢向陆沉的下身,虽然她无法催动内劲,但是依靠长期锤炼身体的根骨,这一脚若是踢实同样威力不小。
与此同时,她轻舒猿臂探向陆沉的咽喉,五指成爪速度很快。
陆沉从容侧身,左脚抬起隔开庆聿怀瑾的踹击,右手后发先至握住庆聿怀瑾的五指,借力打力向外一弹。
庆聿怀瑾的手臂猛地砸在自己的肩头,疼得她眉头紧皱。
“你这是什么武功?”
她暂时停下进攻,满面疑惑地打量着陆沉的双手。
“不告诉你。”
陆沉嘴角勾起,又道:“不打了?”
庆聿怀瑾轻哼一声道:“不要以为我真的那么蠢,你不就是想知道我们庆聿氏的武功路数?实话告诉你,方才我用的招数是大景军队人人都会的冲杀拳,最普通的士卒都有资格学习。”
陆沉略显意外地看着她,感叹道:“啧,变聪明了。”
庆聿怀瑾挑眉道:“你若真想知道我的底细,那就不要再给我下毒。等我体内的毒性消失,你想打多久就打多久,我奉陪到底。”
两人对面而立,相距不算太远,庆聿怀瑾微微昂起下巴望着,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。
“我和你打。”
便在这时,一道清冷的声音在厢房门外响起。
庆聿怀瑾如今无法催动内劲,五感相较以前钝化很多,先前便没有察觉到陆沉的到来,因此她并不意外有人会突然出现。
只是她没想到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,不禁扭头望去,一抹略显清瘦的身影出现在她视线中。
这女子身穿一袭月蓝色窄领紧身长衣,外罩同色披风,简单的发髻上插着一支梅花小簪,予人一种澄澈清新的感觉。
她双眉修长如画,鼻挺而唇薄,虽然面上带着长途跋涉的风霜之色,那双眸子依然干净且透亮。
还有一抹丝毫不加掩饰的冷冽杀意。
庆聿怀瑾心中立刻警觉,她并不缺少厮杀的经验,只看一眼便知这女子的杀意绝非恐吓,而且那股凌厉的气势犹如实质一般涌向她。
“师姐!”
耳边忽地响起陆沉激动的声音,庆聿怀瑾转头看过去,只见他的喜悦溢于言表,随即大步从她身边走过,几步便去到那女子身前。
林溪的嗓音突然入耳,陆沉在那一刻大为震惊,因为这两座院落外面全是锐士营的将士,以及谭正率领的亲兵护卫,还有李承恩在院外看守,按说不可能有人没有经过他的允许直接闯入,更不可能瞒过他的知觉。
直到他听清林溪的声音,心中便松了一口气。
既然是她,李承恩等人当然不敢阻拦,而且师姐的武功远在他之上,轻而易举便能悄然出现。
暌违大半年,一直忙于各种大事,陆沉和林溪只有几次通信,心中的思念不足为外人道。
他快步走到林溪身前,望着这张朝思暮想的容颜,甚至忘记了庆聿怀瑾的存在,下意识就伸手去握林溪的双臂。
然而林溪却往后退了一步。
陆沉怔住,勉强笑道:“师姐?”
林溪避开他的目光,看向他身后说道:“师弟,她就是景朝郡主庆聿怀瑾,对吗?”
陆沉隐约感觉到不妙,但是他不想欺骗林溪,便点头道:“是她。”
“好。”
林溪欣慰地点点头,又道:“师弟稍等,我先做件事。”
庆聿怀瑾双眼微眯,下意识摆出防御的姿态。
林溪看了一眼,淡淡道:“你中了钩沉之毒?”
庆聿怀瑾沉声道:“是又如何?”
林溪沉默片刻,随即面无表情地说道:“等你体内毒性消解,我再来找你打。”
庆聿怀瑾自然不肯弱了气势,昂首道:“好啊。”
“事先同你说一声,今日不杀你和师弟无关,只因我是江湖人,不对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下手。但是七星帮有上千人直接因你丧命,这笔血债总得你来偿还,所以我会等着你恢复武功。”
林溪不疾不徐地说着。
陆沉没有打断她的话,只是默然地站着。
“师弟?”
林溪转头看向他。
陆沉已经平复心绪,微笑道:“师姐,我们先回去,我有很多话对你说。”
“嗯。”
林溪本以为他会直接劝阻自己,此刻见他一如当年,心中那股火气稍稍减退,语调亦恢复过往的温婉和恬静。
两人向外走去,庆聿怀瑾望着他们的背影,不由得紧紧皱起眉头。
她很难想象陆沉这样一个枭雄式的人物,居然会因为一个女子发生这么明显的变化。
不过……
她缓缓呼出一口浊气,心里猛地跳出一个念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