矾楼作为锦麟李氏的产业,历来是京中达官贵人惯常消遣的去处,仅次于当今天子登基之前派人操持的墨苑。
这里内外相隔,别有洞天,环境清幽雅致,更有如花似玉知书达礼的美人相伴,可谓世间第一等的温柔乡。
“叙汀”雅间内,一群二十余岁的权贵子弟正在把酒言欢。
其中有礼部左侍郎陈春之子陈文学,兵部尚书丁会的亲侄儿丁国彦,平城伯岑景胜之子岑少松等人。
坐在主位上的是一位面容清瘦、气度沉凝的年轻男子。
他便是当朝吏部尚书兼翰林学士李适之的幼子李云义。
曾经被人称为李三郎是也。
因为针对陆沉的庆丰街刺杀案,三皇子李宗简被先帝褫夺王爵,而李云义身为同谋自然无法幸免。
先帝看在其祖父李道彦的面上,饶了他一条性命,只将他流放至太平州的边陲之地。
新君登基大赦天下,原本李云义不在其列,但是因为李适之愈得天子的器重,他终于得到赦免,数日前方才回到京城。
一别两载,再度重逢,自然需要好好庆祝一番。
席间众人推杯换盏,话题大多集中在李云义身上,虽然先帝已经追夺他的出身以来文字,这辈子应该都没有机会做官,但这些纨绔没有半点轻忽之意,依旧如众星捧月一般以李云义为中心。
他既然可以回到京城,那就还是锦麟李氏的三少爷,更不必说他的父亲如今愈发得到天子的赏识,俨然已是不下于两位宰相的御前红人。
这些纨绔们做正事未必出色,奉迎吹捧却都是一把好手,此起彼伏的恭维声中,李云义面色淡淡,和以往大不相同。
众人心知肚明,任谁被流放到太平州那种苦寒之地,一待就是两年,如何还能保持明媚的心境。
陈文学仗着和李云义关系亲近,笑道:“三郎,我给你寄去的东西可还满意?”
听到这句话,李云义漠然的眼神多了几分暖色,点头道:“很满意,你有心了。”
“说这话可就生分了。”
陈文学握着酒盏,感慨道:“只恨我不能做得更多。”
李云义嘴角一勾,目光扫过其他人,缓缓道:“刚到五林寨的时候,我以为这辈子都会待在那个生不如死的地方,难为你们都还记挂着我,都让人给我送了东西,可见当年的情义不算虚假。”
众人尽皆喟叹不已。
丁国彦见气氛有些低沉,便岔开话题问道:“三郎,以前那个跟着你的谋士呢?我记得叫做顾全武,怎么今日不见?”
李云义哂笑道:“死了。”
场间忽然安静下来。
李云义饮下杯中残酒,幽幽道:“我竟不知顾全武是织经司的人,难怪当初很多事情都逃不脱先帝的双眼,只可惜此人死在我被流放的途中,不能亲手砍下他的脑袋。”
虽然他没有明言,但这些纨绔子弟已经明白,那个顾全武肯定是身份暴露,然后悄无声息地死去。
其实他们对这种事并不陌生,谁家府上没有几个织经司的眼线?
若是察觉那些暗桩的身份,要么安排一个闲杂事务养着,要么暗示几句对方便会撤走,一般不会采取太过激烈的手段,也只有锦麟李氏拥有这样的底气。
陈文学勉强笑道:“这种内奸死便死了。三郎,回京后有何打算?”
李云义不动声色地说道:“我如今是白衣之身,不过是靠着家里混吃等死罢了,往后还望诸位兄弟多多提携。”
众人赔笑,连道不敢。
李云义的脸色缓和几分,问道:“谁知道那位山阳郡公的近况?”
这个称呼让众人心中五味杂陈。
放在以前,恐怕李三郎只会说“陆沉那厮”,或许是这两年流放的生涯打磨了他的性情,看起来要成熟了不少。
陈文学对此颇有发言权,他轻叹道:“家父卸任定州刺史之后,陛下命御史大夫许大人接手此职,听说许大人也压不下山阳郡公的威风。如今在定州一地,他这位大都督端的是一言九鼎,无人敢违逆半分。”
岑少松冷笑道:“此人虽然有功于大齐,却是狼子野心,将来必为大齐之患。”
李云义饶有兴致地问道:“少松此言何意?”
岑少松将前段时间朝中关于北伐的争论简略复述一遍,寒声道:“当年陆沉尚未功成名就之时,对于北伐何其热衷,现在百般装腔作势,不就是想和朝廷讨价还价,妄图掌握更多的权力!他也不想一想,要是没有朝廷的后勤支撑,他麾下十余万大军吃什么喝什么?一个月不发饷银,他这个大都督就得被下面那些虎狼军汉生吞活剥!”
其他人纷纷附和。
岑少松又道:“陛下英明神武,怎会被这种权欲熏心之辈胁迫?他不肯领兵北伐,勇毅侯和刘大都督照样能扛起重任!”
“说的好。”
李云义面露赞许,举杯道:“我等当为陛下、勇毅侯和刘都督共贺一杯。”
一片欢呼声中,众人喝了一个满堂红。
李云义又举杯道:“多谢诸位兄弟今日赏脸赴宴,我刚刚回京不好太过肆意,今日便到此为止,改天再聚。”
众人虽然觉得意犹未尽,但也知道轻重,尽皆笑道:“极是。”
酒宴结束,李云义和陈文学结伴回府,两家府邸都在平康坊内。
策马走在洒满阳光的街道上,陈文学感叹道:“三郎可谓今非昔比啊。”
“是吗?”
李云义笑了笑,悠悠道:“我只觉得物是人非。”
陈文学看着他的神情,诚挚地说道:“但是有些人有些事永远都不会变。”
李云义点头道:“我心里有数。”
陈文学心领神会,接下来便只谈京中风月,两人穿过这片繁华的街市,一路相谈甚欢,那抹若有若无的疏离消失不见。
“三郎可知,这两年你不在京城,那几位花魁脸上的笑容都变得虚假了,不止一个人私下问我,你何时能回来,可见三郎在她们心中的地位……”
陈文学满脸羡慕,转头却见李云义勒住缰绳,望向街边一家店铺。
他顺势望过去,只见一名女子从店铺中出来,身后跟着一个丫鬟,还有两名精干剽悍目光锐利的年轻护卫。
看到女子的那一刻,陈文学刹那失神,不光是惊艳于对方极美的容貌,还因为他认识这名女子。
曾经的矾楼花魁,李云义亲自培养出来的摇钱树。
顾婉儿。
李云义神情沉肃,顾婉儿亦发现他的存在,微微一怔之后转身离去。
那两名护卫同样注意到这两位骑着高头大马、身后随从不少的权贵子弟,但他们对这种情况显然习以为常,见李云义和陈文学没有打扰,他们便一言不发地跟着顾婉儿离去。
“那是魏国公府的亲兵。”
陈文学一直在京城待着,对这些细节自然了如指掌。
“呵呵。”
李云义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,继而道:“难怪连我都不放在眼里,原来是有厉天润这座靠山。”
陈文学心中有些担忧,他知道李三郎身边美人无数,顾婉儿虽是花魁,但以前在他眼里只是一棵摇钱树罢了,谈不上贪恋对方的美色。
只不过今日偶遇,对方连一个招呼都不打,李云义难免会心中不爽。
出乎他的意料,李云义没有追上去耍威风,他似乎很快就平复心境,淡淡道:“走吧。”
陈文学不敢多问。
回到平康坊内,两人随即分别。
李云义归府径直来到外书房,恭敬地行礼道:“父亲。”
大案之后,李适之抬头望着幼子的脸色,淡然道:“席上可还顺心?”
李云义将今日酒宴的过程一五一十到来,没有漏过任何重要的细节,最后说道:“父亲,这些人对陆沉的态度非常明确,由此可见他们的父辈也怀着类似的看法,和父亲的预计大致相同。”
“嗯。”
李适之应了一声,缓缓道:“当年我让你结交这些人,是因为他们的父辈和李家不够亲近,由你出面最为合适。往后你要更加收敛脾气,维系好和这些人的关系,总有派上用场的时候。”
“是,父亲。”
李云义垂首道:“我有一个唐突的问题。”
“说吧。”
“陆沉何日死?”
直到此时此刻,李云义才在自己的父亲面前露出几分深藏心底的仇恨和狰狞。
李适之双眼微眯,悠然道:“为何突然问起此事?”
李云义便将散席后偶遇顾婉儿的事情说了一遍。
李适之忍俊不禁道:“原来如此。为父知道你有心结,只不过有些事不该你打听。”
李云义恭敬地说道:“儿子鲁莽,请父亲恕罪。”
李适之沉默片刻,道:“你若喜欢那个顾婉儿,找厉良玉去要便是。她现在是借住国公府,和厉天润并无多深的关系,只是因为当初你将这花魁送给陆沉,半途被厉冰雪截了去。说到底一个风尘女子而已,如果能让你稍稍排解心中积压的恨意,便算是她的价值所在。”
李云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他万万没有想到会从父亲口中听到这番话。
正如父亲所言,他又不是没有见过美人,当初能因为赚银子不对顾婉儿下手,现在又怎会突然间神魂颠倒?
不过是想出口恶气罢了。
他忐忑地问道:“父亲,我真能这样做吗?”
“不是现在。”
李适之目光深邃,意味深长地说道:“这世上很多事都需要循序渐进,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,你可以去试一试。但是在此之前,你莫要任性胡闹。”
李云义不解其意,低头应道:“是,父亲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