吃过薛蝌带回的午饭,陈恒继续提笔在白纸上抄写。因为要放到书楼里售卖,陈恒力求每个字都能写的尽善尽美,且不能有错处涂改。所以他一般写上几句,就会停顿片刻,让自己的手劲跟思绪缓一缓。
薛蝌生性不羁,那里能看的住这个。只瞄了几眼陈恒的字,就去到自己的座位前看起闲书。
一名同窗突然急匆匆的推门进来,看见他们就道:“你们怎么还在这坐着,快快,崔游道跟杜云京吵起来了,我们去看乐子。”
“江兄,他们又在吵什么?”薛蝌放下书,有些好奇看向来人。
这人叫江元白,今年刚十一岁,正是喜欢看乐子的年纪,“哈哈哈,你们去了就知道。恒弟,你怎么还坐着,快别写了。”
陈恒见着他要过来拉自己,立马收住笔,无奈的起身道:“大概又是点评对方写的文章,然后意见相左吧。”
江元白那里肯给他继续推诿的功夫,拉着陈恒的手就往外跑。
这崔游道跟杜云京,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生八字犯冲。两人一个十四,一個十五,还住在同一间屋子,又同是本次府试前三。这么多番机缘巧合下来,也不知道这俩人是如何处成势如水火,互相看不顺眼的境地。
跟着江元白来到体仁馆,这是一栋背靠讲堂的独栋小楼,里面放着盐商们捐赠的书画墨宝,以及夫子们的一些珍藏。
体仁馆的门口立着一块石碑,上面镌刻着捐助膏火的盐商姓名。打头第一个名字,就是陈恒见过一面的冯朱。
陈恒无暇多顾,被拽进堂内时,里面已经站着不少看热闹的学兄,正中心的是崔游道、杜云京。这两人各自站在一幅画前,还在辩论。
“我还是觉得钦山公的画更好些,他画的牡丹,姿态奔放恰然,用色鲜艳大胆。”崔游道指着心仪的画,继续为其扬名,“你们再看这只猫。”
众人顺势看过去,只见一只惟妙惟肖的狸花猫,站在一块石头上,于牡丹后悄悄探出头,它的尾巴则微微舒卷,轻搭在牡丹枝下。让人一看,就能体会到狸花猫慵懒惬意的神态。
崔游道继续道:“徐师、梅师都说过,赏画评画一看气神,二看骨象,三看传移精巧。钦山公的这副正午牡丹,难道不是处处占了一个妙字吗?”
众人恍然,纷纷点头表示认可。
杜云京既然同为书院的风云人物,自然有他自己一套说辞。绝非是无事生非之辈。只见他也承认点头道:“钦山公的画确实十分出色。不过你也说道评画三法,那真要论到气神、骨象、传移精巧,难道不是李待诏的更出色些吗?”
众人又扭头看向杜云京站台的画,只见画中的笔法同样出彩,精心描绘的牡丹占据大半,其下立着一只半站立的狸花猫,正伸着前爪欲扑向半空中的蝴蝶。
这幅画的精巧之处,除了堪称精妙的画工外,就是光影的变化。
正午牡丹图因欧阳修扬名后,就成了后世许多画家大师入门必练题。后世画师大多将光线定在画纸顶部,结合猫的眼睛变化来凸显。
但杜云京喜欢的这副却反其道而行,先是大胆的将阳光从顶部移到侧位,又以蝴蝶翅膀上的光影变幻来衬托着侧身而立的狸花猫。让众人既能看出如线的猫眼,又通过蝴蝶感受到一动一静之间的转换。
大家都已学过半个月的画工,自然能分得清好坏。只是让他们在两者中做取舍,不免陷入各执一词的纷争。
江元白趁着大家争论之际,拉着陈恒、薛蝌讲起事情的起因。崔游道喜欢的这幅画,摆在体仁堂已经许久。倒是杜云京喜欢的这副,听说是今早被徐师摆进来。
巧的是这两幅画,画的都是正午牡丹。想来徐师也是因为这个,将它们摆在一起供学子们点评。
这两幅的作者都是宋朝有名的大画师,钦山公的本名是马远,钦山是他的号。李待诏说的是李唐,因他曾任宋朝画院待诏。后人常常称呼他为:李待诏。
也不知道崔游道跟杜云京这俩火星子,是怎么撞到一起的赏画。
陈恒听完江元白的讲述,忍不住点点头,他猜想徐师的意思,也是希望学子们通过对比两幅名画,将脑中的知识学以致用。
便也和身侧的两位同窗,交流起对它们的看法。陈恒比较喜欢李待诏喜欢的那副,江元白则觉得钦山公的画更鲜活些。薛蝌在一旁,笑而不语。
正待江元白想要追问时,突然有人举起手朝着他们的方向指来。
“大家说那么多有什么用。府试案首不是在这吗?陈郎,快来给大家说说。”
陈恒心中暗叫糟糕,这种公说公有理、婆说婆有理的事情,怎么把我牵扯进去了。正欲抽身离去,前方的人群已经分出一条道,尽头是对着他虎视眈眈的杜云京。
陈恒见之无奈,只好迈步上前。朝着二人苦笑道:“两位兄长,我在赏画上并无所长,童言稚语,若有偏颇之处,还请两位担待。”
“无妨,恒弟宽心些。这本就是喜好之论,各自畅所欲言即可。”崔游道充满善意的笑着。站在他对面的杜云京只是点点头,显然是认可崔游道的话,顺势直接让出一步,给陈恒腾出赏画的位置。
陈恒上前细细观察起两幅画,先前在外头隔着许多同窗,有许多细节没看清。此番站的近前,到叫他发现一些端倪。
只是陈恒心中还有些不确定,又找来一位高个的学兄,让他取下李待诏的画。陈恒将它放在手中细细看过之后,才对着杜云惊、以及其他人摇头道:“我想,我们都看错了。这幅画,应该不是李待诏的画作。”
众人大呼一声,纷纷道:这么多人站着,怎么会看错呢?陈郎可不要偏心云云。
陈恒也坦然道:“大家可还记得,徐师讲到李待诏时,曾说过他晚年时,画风大进,走入由繁至简的境界,所做的山石质感强硬,笔法行走间,便能让人感到山石的坚硬。”
“那这副画中的石头,不正合了这点吗?”有人反驳道。
“是然。”陈恒点头,却也伸出手指着顶部,“可这是李待诏晚年的画风,大家看此处用的印章,盖的还是李待诏早年在宫廷时用的那颗。”
陈恒话说到这里,不知何时过来的钱大有,兴奋的在人群中举起手,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徐师说过,这个印章在李待诏离开朝廷后,就不在用了。”
众人这才明白陈恒的意思,各自细细一想,徐堇侯确实是有说过这事。
到此处,已经不需要再辩论那幅画更佳。陈恒还是朝着杜云京道:“若真论对两幅画的喜爱,我还是喜欢这副仿作多些,一动一静的妙处,倒让我觉得狸花猫会扑到眼前。”
杜云京当中吃了个闷亏,脸色正青一阵白一阵,也没回陈恒的话。只是看着一旁始终微笑的崔游道,“你早发现了是不是?”
因此时人声吵闹,也不知道崔游道有没有听清,反正陈恒自己是听个明白。他转头看向前者,崔游道还是像之前那般,眯着眼睛微笑,满脸善意。
待陈恒再转过头想看看杜云京时,杜云京已经转身走出去。
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徐堇侯,大笑着走上来,接过陈恒手中的画,不等众人说话,直言道:“这副画是山长的家人所作,至于上面的印章嘛,雕刻它和盖上去的人,都是我。”
众人这才反应过来,“所以一切都是徐师伱的谋划?”
徐堇侯大笑道,“不考一考你们,怎么知道你们学的怎么样?刚刚那些认错的学子,把我上次说的要点都手抄一遍,明日交给我。”
众人一时慌不择路,各自作鸟兽散。只有徐堇侯在他们身后追着说,“捂着脸也没用,我在旁都看仔细了。谁要是没交上来,可要小心我的板子。”
哎,在古代读书也不容易啊。陈恒侥幸逃过一劫,心中却有种兔死狐悲的感慨。这夫子们东埋一坑,西藏个陷阱的手段。真叫人读起书来,也是小心翼翼。
回去的路上,钱大有、江元白跟他们俩人一道。陈恒突然想起薛蝌之前的模样,问道:“你是不是早就发现了?”
“我那有隔这么远,就把印章看清的本事。”薛蝌只是摆摆手,不以为然道:“只是李待诏的正午牡丹真迹,就在我爹书房挂着呢。”
钱大有跟江元白张大了嘴巴,突然明白什么叫富贵人家。
“我真傻。”钱大有无奈的抬头望天,“你刚入学时,我还想着跟你比一比。现在想想,怕是几辈子都追不上你。”
江元白今年才十岁,只在一旁奇怪道:“钱兄,这有何难。只要你比蝌弟早考中秀才,不就强过他一头。”
“秀才怎么够?最少也得是个举人吧。”钱大有苦着脸,他府试名次不佳,读书做文章也是中规中矩。一说到中举,他自己都开始犯愁。
陈恒感同身受的拍拍对方肩膀,“苦心人天不负,我们只管好好努力便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