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尹氏与其妹截然不同,年轻轻却能说会道,待人周全,对一众小女娘们亲热非常,不但妙语如珠的介绍园中植株,还叫仆妇在园中搭好软帐并布置案枰饮食。不过多久,女孩们都说笑起来,即便是程姎,经尹氏不断柔声劝慰,也渐渐释怀了。
只有少商,依旧郁郁的,便愈发讨厌这热闹气愤,趁尹氏左右周全之际,悄悄溜走了。
其实她很羡慕程姎的性格,总能轻易的忍耐和原谅,大约天底下的长辈都会喜欢程姎这样的孩子吧。哪像自己,她会永远记住受过的委屈,绝不轻饶伤害过她的人。
说实话,跟以前相比,她已经宽厚很多了好吗。小时候,哪怕有人往她头上丢个纸团,她都要扒开人家的领子,丢个蜘蛛进去作为回敬。可如今她已经不会动辄想要报复了,因为她学会了无视和调侃。
少商叹口气。她不认得尹家,为免迷路回不来,只好沿着一条小溪低头漫步,踩倒枯草,碾平土块,耷拉着脑袋也不知走了多久,忽见一片山石,雕琢出屏障流水之状。
山石前方,面溪之处,背面而站一个锦衣华服的青年男子,那人正低头望着化开冻的溪水出神,听得身后响动,回过头来。
两人一看,顿时面面相觑。少商愣住了:又是这个讨债鬼!
袁慎今日戴了一顶白玉冠,身着一件雪白兽毛镶边的浅蓝织锦曲裾深衣,更显长身玉立,谦谦儒雅,他一见是少商就笑了起来,当真眉目如雕,皓齿如琢,。
少商定定神,心想传话也传了,桑氏也回信了,两人应该没有过节了。这回要好好说话,绝对不要再结怨了,便抬臂作揖,满脸堆笑:“真是人生何处不……”
“你今日怎么穿的像个老媪?”袁慎皱眉道。
她想和善为人,谁知人家不肯做个安分守己的美男子,非要不走寻常路。少商瞪眼,一口气梗在喉头,硬生生憋出来:“——关你何事!”
袁慎看女孩今日一身赭石色曲裾深衣,以暗红色丝线织上曲颈玄鸟纹路——可即便这样老迈暗沉的颜色穿在少商身上,却只衬的她肌肤如雪似玉,眉色浓翠,眼波盈盈。
他故意皱着眉头:“我傅母都不穿这颜色了。”
少商怒道:“关你傅母何事!”
袁慎不去理她恼怒,继续道:“我恩师已收到桑夫人之信……”
少商不过脑子,继续怼:“关你恩师何事!……呃?”
袁慎笑的耸肩。
少商脸红,不高兴道:“道谢就好好道谢,干嘛上来就说那气人的话!”
袁慎收住笑意,端端正正的作了一揖:“恩师原本郁结在心,落落寡欢,近日已好许多了。今日在下特向你道谢。”
少商冷笑道:“你道谢的法子,我不大消受的起!”
“嘴上道谢算得什么。”袁慎笑道,“在下言出必行。将来你若有难处,我定不推辞。”
少商最务实不过,一百句好听的话都比不过一张可随时提取的支票,她这才展颜,莞尔一笑:“好,那我可记下了。你放心,我既不会叫你忤逆谋反,也不会叫你背信弃义,更不会叫你娶我哒!不过……”她奇道,“我叔母才写了六个字,你恩师就好啦?”连她都觉得这个答复太潦草。
袁慎起先神色一滞,随即恢复如常,又笑道:“你小小年纪,长辈的事你知道什么,怕是连话都听不懂。恩师说,那六个字叫他想起与桑夫人在孩童时的趣事。”
少商暗骂:这有什么不懂的,不就是现实太可悲,脑补当安慰嘛。
“对了,你是特意等在这里的么?你怎么知道我会来。”她懒得计较陈芝麻烂谷子,倒觉得这事奇怪。
袁慎一哂。他也收到了请柬,不过今日一大清早就登门,却把尹家众人都下了一跳。他按下这些,只道:“也不是特意等的。不过听说程家也来了,就来这里碰碰运气。”
少商更加疑惑了。
袁慎看着女孩微微蹙起的精致眉头,柔声道:“其实,人皆有惯性。上回在你家,我远远看见你满坡乱走,最后落步在山石边的池塘畔。所以我就想,你若又不痛快了,大约会来这里。”他拂袖一指周围,果然依旧是石边水畔。
这段心理分析很到位,少商暗暗点头,谁知最后一句时又跑偏了。她忍气道:“什么叫‘又不痛快’了?你是在暗指我脾气乖戾么。”
袁慎挑眉道:“难道你觉得自己很和善可亲么。”
少商一噎。这个……她刚刚得罪了一屋子的女孩。连主人带宾客,一个不落。
她吐了口气,决定不多计较,淡淡道,“我已不负所托。只盼公子遵守诺言,记住一言既出驷马难追。”
“守诺是自然的。不过……”袁慎听出她言中告别之意,故意道,“倘若以后我还想寻你呢。难道桑夫人叫你以后不许你再传话了?”
谁知少商缓缓摇头:“公子博学聪敏,何必说这话。只要传了之前那句话,不论后来如何,都轮不上我再插手其中了。”
袁慎兴味道:“此话怎讲。”
少商轻轻一笑:“叔母若是以后不愿再听到令师的消息,我必不会忤逆长辈之意。但叔母倘若愿意,以后也必会大方来往,难道还会要我一个小辈继续偷偷摸摸给她传话?所以,无论何种结果,都再没有我的事了。”
女孩眼神透彻,几乎不似其龄,袁慎一时竟无语。
少商继续道:“送信之人是我叔父派去的,那信使可说了什么?”
袁慎默然半刻,才道:“令叔父附了一封信函,言道,桑夫人当年那是负气之言,恩怨已消,以后老师若有什么话,直接送信即可。”
少商略带了点讥嘲的语气:“恩怨已消,怕是情缘也消了罢。”明眼人都看得出桑氏早已放下。
袁慎不言。他其实也不赞同老师的作为。陈年旧事,既已无法挽回,何必念念不忘,伤身又伤心;时时消沉,不如奋力向前看。
少商又好奇起来,忍不住问道:“对了。令师究竟是哪位呀?”
袁慎失笑:“桑夫人没告诉你么。”
少商无奈叹口气:“叔母卖关子。我问了长兄,谁知他说……”她白了眼前的青年一眼,“善见公子多年求学,博采众家之长,是以从师众多。”这年头居然不讲究师出一门!
“大约我读的书都没有公子的老师多,就是不知道我认的字有没有比公子的老师多一些了。”她自嘲道。
袁慎闻言大笑,几乎笑出眼泪,看向女孩的眼神明亮如星,心中莫名欢喜。
少商抬眼,只见那讨债鬼长长的眼睫毛上沾了点湿润,清俊难言。她心中一肃,正色道:“此事已了。以后公子不要再来找我了,我有事会去找你的。”回头被人看见他俩在一处,那真是没吃羊肉惹身骚了。
“此事已了?”袁慎笑容顿住,心中不快。才说了这么几句,她就两次撇清干系了。
他正要说话,谁知却听山石屏障那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其间夹杂着一对少年男女的激烈争执之声——
“楼垚,你给我站住,站住!我话还没说完呢!”清脆骄纵的女声。
“我都知道了,你不用说了!”一个急躁的少年声音。
“你知道什么?肖家是有这个意思,可我阿父还没答应呢……”女孩的声音满是得意,“你若对我好些,我就跟阿父说回绝了这事!毕竟你我二人自小定亲,我也不忍这样待你!”
“不用不忍!你去嫁那人好了!”那少年的声音愤怒异常,“我从不留恋与你的婚约,只不过我们楼家重信守诺,我才忍到今天!如今你家肯另寻高处,我真是求之不得!”
“放屁!你别说的这么好听了,什么重信守诺,那不是我阿父对你家有恩么!”那女孩也怒了,“既然知道这恩情,你为何从小到大都不肯顺着我,不肯对我好些。不是骂我骄纵,就是处处嫌我!我实话跟你说,要不是阿父压着,我也不想嫁你!”
那少年吼声暴烈:“别惺惺作态了!你以为我不知道。你前阵子已经见了那肖世子,人前人后夸他英俊勇武,善解人意,胜过我百倍千倍!好好,如今我不拦着你奔大好前程,你赶紧去嫁吧……”
说话声渐渐近了,眼看这对少年男女就要越过山石屏障。
袁慎纹风不动,自言自语‘原来是他们’。少商却四下搜寻,虽然她不怕事,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她瞥见那山石屏障有一处凹进去的地方,刚好可以容纳一人。
她正要过去躲起来,谁知袁慎一直在注视她,循着她的视线看去,也发现了那凹处。他心念一动,忽起坏心,仗着身高腿长,三两步跨过去,抢先躲进。这下,就把少商一人落在原地了。
这王八羔子!
少商眼睁睁看着自己寻好的地方被人占去,头发几乎根根竖起,恨不能活撕了袁慎,泼完硝酸泼硫酸,泼完硫酸泼盐酸,然后剁成人肉叉烧包,丢在路边喂狗吃!
这时,那对少男少女已经绕过山石屏障。
当先就是那少年,只见他生的浓眉大眼,面带怒色,看似十六七岁的模样,身量已颇高大。那少年一见这里站着个貌美纤幼的小女娘,当时就傻了。
少商也很尴尬,呵呵两声。
那少年心想刚才那番争执不知被眼前女孩听去多少,面孔迅速涨成了猪肝色,然后他一言不发,掉头就走。
随后跟着跑来的是那少女,生的倒是白净清秀,只不过神情泼辣凶狠,彻底破坏了原来的好模样。她见少商站在这里,劈头就是一句‘你看什么看!再看我挖了你眼睛!’然后不等少商回话,就急匆匆的追着那少年去了。
少商:踏麻的!
等二人走开了,袁慎才悠然的从山洞里出来。
少商眼睛都气红了,再顾不得什么狗屁礼仪,大骂道:“你这混蛋!”
袁慎倒也不怒,淡淡道:“你刚才不是说‘此事已了’么。我今日教你,这事完不了。”
说着,他踏前一步,高挑的身形当头笼罩下来,立于朝堂多年的成年男子,气势并不是少商那些兄长们可比。少商顿觉一阵压迫感,心里暗恨,她就知道这厮平日随和儒雅的模样是装出来的。
既然斗不过人家,不如及早抽身。少商思考极快,立刻躬身作揖,道了声‘再会’,干脆的扭头就走。袁慎却不肯放过她,长腿一迈,继续跟在后面,有一句没一句的——
“你可知那两人是谁?”
“不想知道!”少商疾步在前。
“他们一人叫楼垚,是河东楼氏家主之幼子,另一个叫何昭君,乃当朝骁骑将军何勇的独女。他二人自小定亲,也自小爱吵闹。”
少商倏然回头,不耐烦道:“你有完没完,我欠你钱了么,吃你家粟米了么。袁公子,你也是有头有脸的人,望你自重!”
袁慎毫不恼怒,听了‘粟米说’还暗觉有趣,并且温言道:“你也大了,不但要读书识字,诸如世家谱系,祭祀礼仪,染香烹织,也该尽快学起来了。我看你除了使脾气和斗嘴,什么都不会。”
他忽想到什么,转言道,“令堂有何打算?是不是刚回都城,一时寻不到好的女师,我倒可举荐一二……”
“这到底关你什么事啊!”少商奋力大喊,气的浑身发抖,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,又回头大声道:“不许再跟着我!”
袁慎略惊,也不知这话如何触到了女孩的不快。他少年老成,知道没想明白的事不开口为妙,当下只默默跟在女孩身后。
少商知道袁慎一直跟着,也不去理他,只愤愤然的一路疾走,眼看前方就是适才离开的园子,她回头冷笑:“前面是小女娘聚集之处,你也要跟去吗?”
话音未落,只听侧面篱笆丛中传来一阵女孩的议论声——
“你说的是真的?那个程少商当真那样粗鄙卑怯!”一个怯怯的女孩声音。
“那是自然。可惜今日我随王家阿姊来的晚了,不然我当着众位阿姊的面揭穿她!装的一本正经,还当别人不知道她以前的行径呢!不就是仗着程将军夫妇回来了,连之前一道玩耍的小姊妹,她都装不认识了!”这个女孩声线尖利。
“原是这样呀!我看她趾高气扬的,一句句逼迫姁娥阿姊,还当她多了不起呢……”
“放心。刚才我一听说,就立刻告诉姁娥阿姊了,”
……四五个女孩你一言我一语,纷纷数落少商的斑斑劣迹。
少商并不生气,她只觉得那个尖利的声音仿佛有些耳熟,略一回忆,立刻想起来了——这不就是程家筵席上那菱形脸庞的女孩么。她正要上前去看,打算顺便收拾收拾这帮贱嘴的死小娘皮,让她们知道国旗为什么这样红。
谁知身后的袁慎几步上前,一把揪住她的后领,利落的推到一棵树后,宛如打地鼠一般按下她的脑袋,然后自己大步往前走去。少商大吃一惊,赶紧从树后探出脑袋去看。
只见袁慎沉着脸色,径直走进那篱笆丛。
那几个女孩见来人是他,又惊又喜,长短不一的轻呼起来,这个娇羞,那个柔媚,还有一个很扭捏像个米老鼠。可不等她们表达敬仰之情,袁慎已冷冷道:“你们适才在说什么?”
女孩们一时语塞。不论如何,被男神看见自己正在说人坏话,总是不很美妙浪漫的。
“粗鄙?卑怯?”袁慎神情冰冷而不屑,“依在下看来,毁人名誉,肆意诽谤,就是这世上最大的粗鄙!自己不敢出面,背后挑拨离间,唯恐天下不乱,就是最大的卑怯!”
此话一出,众女孩纷纷变了脸色,或惨白,或涨红;尤其那菱形脸的女孩,察觉到袁慎那如利剑般的目光直射自己,她恨不能钻进地里去。
“背后非议,鬼祟行事,难道旁人就会高看尔等一眼?程家娘子是何等样人,人品好坏,旁人自己不会看么,要你们来自作聪明!”袁慎鄙夷的眼神一一扫过女孩们,“我盼望众位好自为之,戒之慎之!”
女孩们被训斥的头都不敢抬,有两个几乎要哭了,随着袁慎最后一声呵斥,她们立即作鸟兽散去了。
袁慎怒气未平,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,才回那棵树后去找少商,谁知却见树后空空,风吹叶动,草木徐徐,人已不知何处去了……
少商耷头耷脑,有气无力的再次沿着溪流逆向而走。
比起被挖苦嘲笑,她更讨厌受人怜悯,她宁愿自己明刀明枪的争吵打骂。
垂头而走,她低头看见自己衣襟上的绣纹——今天这身打扮是她少数赞成萧夫人行为的例外。美貌是把双刃剑,既能让你攀上九霄云巅,如飞燕合德姊妹,也能让你堕入阿鼻地狱,例子数不胜数。倘若有权有势之人看上她的美貌,却不肯按礼迎娶,只想纳入后院,那该怎么办。而程姎就无此麻烦。
仔细想想,她从长相到性格处处都是麻烦,大概也是萧夫人不喜她的原因之一吧。
正值心情郁结,谁知迎面碰上正面走来的尹姁娥,身后跟着两个婢女。
她一见了少商,满脸喜色,迫不及待道:“好哇,我正要去找你呢!我已经都听说了,当年你父母丢下了你,你那二叔母什么都没教你,你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吧……”
少商眯起眼睛。
还没完没了了!她得想个办法,既收拾了这小娘皮,又不会给程老爹惹事。
“姁娥阿姊不如先屏退左右,我有话要对您单独说。”少商故作低声下气的模样。
尹姁娥以为她是要服软道歉,便一脸大度的遣开婢女。少商却要她们再走远些,免得听见,尹姁娥心想还须给程将军留些面子,便叫两个婢女一直走到百尺以外,并且背面而立,不许偷看。
“你是什么人我都知晓了。撒谎斗殴,恃强凌弱,刚才倒好意思来训我?!好啦,你小小年纪我也不跟你计较,不叫你在众人跟前给我赔罪了…啊,啊…”尹姁娥洋洋得意的语气立刻转为了痛呼。
原来少商不等她说完,默然蹂身而上,上去就是一个下勾拳,重重打在尹姁娥的腹部,然后是拗臂拧手,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就是一通痛打!
尹姁娥被吓傻了,打破她脑袋也想不到少商居然动上手了?!
少商几拳下去,尹姁娥胸背肋腹俱是疼痛,少商再手指用力,往要害处奋力拧掐,尹姁娥如同被拔了毛的小母鸡般见叫了起来,想来衣裳下必是一片青紫。
少商暗暗冷笑,若论斗殴技术之娴熟,十八个尹姁娥加起来也不如她一个,只可惜她这副身子不够看,战斗力打了个对折。尹姁娥又足足高了她半个头,日常也偶尔拉弓骑马,寻常力气还是有的。最初的便宜占到后,少商立刻遭到反击。
不过尹姁娥显然不大会打架,除了一套毫无章法的王八拳,再没别的本事了,只能仗着人高力气大,胡乱挥舞胳膊。不一会儿,两个女孩就扭成一团,滚倒在枯草地上,直到这时,尹姁娥才想起放声大叫,呼唤婢女回来。
两个婢女首先回头,看清后大惊失色,赶紧奔过去帮自家小主人。
而另一边,正在寻找少商的袁慎也将将赶到,看见扭打成一团的两个女孩,不及细想就忙过去,想着好歹先保下人小力弱的少商再说。
树林那边,刚刚摆脱了何昭君纠缠的楼垚听到动静,也跑了出来。见此情形,少年当场目瞪狗呆,迟疑了一刻,他想着不能有负楼氏子弟的担当,于是迅速跑过去劝架。
虽时值冬日,但阳光明媚,晴朗高阔,这是一个很好的日子。很好,很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