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经把行军和战斗看作围猎,在马背上快活高唱的蒙古人们,如今已经被连绵不断的战争塑造成了森冷的钢铁。此时全军急行,除了马蹄踏地的声响和偶尔战马嘶鸣以外,竟无一点杂声。
于是成吉思汗的笑声便格外突兀,在谷地传出甚远。左右的蒙古贵族面面相觑,不知他在乐些什么。
过了好一会儿,见成吉思汗笑得前仰后合,几乎要咳嗽,先前发问的怯薛凑近些,为他捶背。
“大汗?”
成吉思汗呼呼地喘着气,伸手取了水囊饮用。水囊被怯薛放在马鞍下面,贴着马背保温,所以水是热的。但水囊用绳子扎紧的地方露在外头,被寒风吹着,结了大块的冰碴子。
成吉思汗大口喝水,毫不介意地把冰碴子咀嚼得咔咔作响。过了会儿才感慨地道:“竟是郭宁!郭宁率部赶到了前头……好个郭宁!”
这几年里,所有人都知道郭宁是也克蒙古兀鲁思的大敌,但这个名字其实很少被蒙古贵族们提起。这会儿成吉思汗忽然说出了郭宁的名字,带着难以置信,又带着赞叹。
其中的赞叹之意,环绕在成吉思汗身边的蒙古将领、贵族和拔都儿们一时没能体会,只觉得这个消息未免过于惊人。所有人的注意力,全都被吸引了过来。
博尔术倒抽一口冷气:“怎么可能?容我再仔细查问!”
“先前木华黎遣人来报,说已经把郭宁和周军主力吸引到野狐岭了!怎么可能这里又有一个郭宁?莫非是个假的?”
另一人说到这里,想起己方的四王子拖雷在中原大打出手,正是为了吸引周军急速回援,于是又道:“就算他收兵回来,也该从河北南下,经大名府、滑州,在李固渡过河增援开封,怎么会转而向西,来到这里?”
此人显然是当年随同蒙古军横扫大金的宿将,哪怕时隔多年,也将中原汉地的地名记得甚牢。他所说的周军南下路线,也正是蒙古将领们确认过无数次的,能在最短时间内救援中原的唯一可行路线。奈何郭宁的行动路线和节奏,与蒙古人想象的完全不同。
博尔术一口气派出十余队怯薛,让他们再作察探,自家又兜转回来。马匹来回百余步的时间里,接连又有好几拨侦骑急报。
侦骑有术赤的人,也有察合台的人;有人捧着回回文字书写的军报,也有人按照蒙古人的旧俗,用歌唱的方式描述自己所见所闻。
几批人的禀报汇总一处,前方敌人身份的真假,也就不必再怀疑了。
博尔术见同伴们神色各异,咳了几下道:“真是郭宁到了这里……也没什么不好的。他这一程长途奔袭,来回都是上千里,必定疲惫至极。那些汉儿军队离不开的玩意儿,无论是铁火炮还是铁车、重甲,他也不可能带着。这,和咱们先前的计划有什么不同?”
“嘶……有道理!”
“那也未必。”一名蒙古千户脸色阴沉:“如果那郭宁根本没去野狐岭呢?如果木华黎被骗了,与他战斗的并不是周军主力呢!”
那样的话,不就是当年河北败绩的重演?己方以为抓住了敌人的破绽,来了个长途奔袭。结果郭宁反而以逸待劳,领着中军精锐当头痛击!
不能想了,不敢想了。那一场失败以后,蒙古军不得不发起西征,吃了多少苦,流了多少血,才得以重新统合人心,恢复征服者的威势?随后又做了多少准备,才下定决心回返,要打掉这个令人深深忌惮的强敌?
若这么多的辛苦只换来上一场战争的同样局面,那我们究竟在忙什么?我们在汉人眼里又成了什么?笑话吗?
周围一片静默。
过了会儿,成吉思汗慢慢地道:“不必担心,在北疆和木华黎作战的,必定是郭宁本人。他和他的部下们发现中原出了乱子,赶了两千里的路出现在这里,也不知用了十五天,还是二十天……我保证,他们全都已经累得不行。”
“大汗,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
成吉思汗嘿然不语。
有时候他会觉得,恐怕他和郭宁两个,会能彼此理解处境。都在一团糟烂的局面里崛起,都靠武强悍的战绩压服千千万万的反对之人,都利用武力,又必须满足那些提供武力的人。
为什么郭宁本人一定领兵去过北疆,这问题很好回答。
一个强有力的统治者绝不能表现虚弱,绝不能躲避与强敌的战争。长生天视线所及,够资格成为郭宁强敌的,只有成吉思汗。正如成吉思汗横扫西域数十国,真正忌惮的只有东面这个汉人皇帝。
当木华黎在北疆造成巨大声势,摆出蒙古军本部即将汹涌杀到的驾驶,郭宁除了亲自带领大军抵御,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。
郭宁根本不可能把这份责任交给别人。就像成吉思汗现在有点后悔,不该把很多率领大军作战的权柄交托给儿子那样……这种话,倒没必要说给别人听。而权柄的事,成吉思汗后悔也没用,他毕竟已经开始衰老了。
两年前攻打撒马尔罕的时候,他还可以和蒙古大军一起爬冰卧雪,每日强行军数百里,只吃半熟的马肉,喝新鲜的马血。之后不久,他就因为气喘和骨骼疼痛卧床,足足在床上躺了二十几天。后来发现萨满们的治疗无效,还专门从俘虏里选出花剌子模的医生出面诊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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