厚道自然是厚道的。无论山东汉子,还是混在山东汉子里头的山西健儿、塞外好汉,全都是厚道人。
此前数日里,这批跟着宋人使节来到中都的民夫,颇遭地痞流氓欺生。力气卖得格外多,轮到吃饭,却给得格外少。但这些汉子自有手段,三五日里,整个堆场上下,没有不说他们好的。至于那些地痞流氓,更是把民夫当中一个胖大和尚当作亲爹也似,恨不得伺候着把活儿都干了。
这时候,民夫们忙着搬运发送到会成门的柴禾,一个个头上热气蒸腾,却把本地的人物都驱赶到了一旁。
宵禁的时间快到了,这些地痞们又没别的地方去。况且城池被围将近一个月,人人心里焦躁,下意识地想靠拢某个主心骨,故而他们也不散开,就蹲在聚在旁边看着。有和这批民夫们熟悉的,还啧啧称赞:“看,看,那就是慧锋大师!慧锋大师佛法精深,杀人也不手软。昨日那几个来乘火打劫的,都被他当场宰了!”
民夫们推着大车,经过他们身边,不禁窃笑。
骆和尚敞着衣襟,肩膀上挂着绳索,走在队列最前。他回头问道:“你们笑什么?”
余醒在队伍后头嚷道:“大师,有人夸你佛法精深。”
于忙儿刚锤了他一下,便见骆和尚重重点头:“嗯,这说得也没错啊!”
“这……”当下队列里好几人都咳嗽了起来。
因为城里聚集的流民极多,大兴府徒然勒令宵禁,却没地方安置他们,只能任凭熙熙攘攘坐卧街边。这几日搬运柴禾的车队从大路走,反不如小路快捷。此时一行人出了堆场,便先往北,从时和坊、开元坊之间的巷道穿过。
车轮粼粼,压过石板路面,偶尔有道旁形同饿殍之人听到声音,晃晃悠悠站起,发现车上不是食物,又晃晃悠悠倒伏回去。
车队越过延庆坊,就到了会成门。
城门内外的,各处松明火把的照亮本有定制,但这会儿却见不到多少光亮。黑压压的城头宛如乌云盖顶,只有极少几点灯火明灭其中。
队列里的人们彼此交换了眼神,有人探手到车板上层层叠叠的对方的柴禾里,握住了刀柄。
隔着百数十步,城头有人喝道:“什么人!”
“送柴禾的!”
“等着!”
前日里几次,民夫的队伍沿着登城坡道直接上城,全无阻碍,今日却忽然多了规矩。一行人就在城头下方,城门的右侧等待。
视线习惯了昏暗,便注意到城门左侧,贴着墙根站着一条长长的队列,队列里有车,有骡马,看得清模样的许多人身形精悍,甚至还带着随身武器。队列里众人的视线投注过去,立时引起那队人的警惕,好几名护卫模样的汉子手按刀柄,虎视眈眈地对着车队。
骆和尚打了个响亮的哈欠:“直娘贼的,还要等多久?”
后头的民夫们也抱怨:“是啊是啊,已经晚了,我都有些瞌睡!”
当下两三百人俱都叫嚷,一时间声势不小。城头上好几名军官奔来,连声喝令安静。
又等了半晌,城头上有人语气舒缓地道:“既不凑巧,也没有办法。不妨让这些民夫们赶紧搬运,我们这里,二十余家都聚齐了,又有马匹,等一等,稍晚一点行动,或许,也未尝不可?”
那是杜时升的声音。
骆和尚伸了个懒腰,双手高高举起,做了个手势。
杜时升这一说,城头上又有人道:“也只有如此了。总不见得,在这些不想干的民夫面前开启……”
“住嘴!”
“噤声!”
“这是能说的吗?”好几人同时喝骂。
城头上的言语声骤然低落,片刻后有个军官从登城步道下来喝令:“你们这群,先过来赶紧搬!动作要快!”
待要开始往城头搬运,又发现一个难处。原来比较宽阔,适合众人上下的步道设在城门左边,刚好被那队人完全堵住了。这下双方都不耐烦,民夫们固然鼓噪,那队列里,也有似乎身份尊贵之人连声抱怨,指摘手下人办事不用心。
明摆着,如果民夫们用城门右侧的狭窄步道,这三五十车的柴禾不晓得搬运多久。对面这批人断然没耐性,也没条件等下去。他们要做的事情怕又烦些忌讳,无论如何不适合在众目睽睽之下施行。
抱怨过了,局面已然这般,又非得解决。须臾间,城楼上头下来了几名军将,还有几名身着暗色袍服之人,指手画脚地指挥着两边队列交换位置。
这时候,城门左近聚集了大几百人,饶是两边都没喧闹,在昏暗夜色中也显得声势不小。从城楼下来的数人明显急躁,连声催促。
两边队伍将将交错的时候,走在民夫队伍最前的骆和尚便看到跟在队列后方的杜时升。
杜时升身边没有别人陪着,看来他这个定海军的代表,在定海军受挫以后毕竟遭人轻看了。在他前头有个白发老者,倒是身边扈从不少,前后左右更有四名剽悍护卫簇拥。
白发老者这时候正走到马道最后一级台阶。大兴府的城墙建了数十年,维护却不是很尽心,台阶前的地面被无数次重重踏过,明显凹陷下去一块。杜时升便隔着几步,扬声道:“赵老先生,小心些!”
便是此人了。名为中都都商税务司公使,实则掌控几个粮库,这半个月里在中都城里尽情吸血的赵公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