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方摇了摇头,又点一点头:“李郎中,南北两家的生意往来是一回事,但有些彼此的评价,没必要因为生意而作假。放在我大宋军民百姓眼里,你们纵然有汉人的身份,却是五代时狼虎之兵的后裔,是凶横残暴的武夫当权。你们不是北虏,谁是?”
“武夫当权,就是虏?”李云哑然失笑。
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:“我便是武夫出身,如今蒙陛下所赐,手头多少有点权位。我是虏么?”
他又指尹昌:“南京尹留守,读过济南府的州学,文武双全,奈何现在手里带着几万兵马……他是虏么?”
“武夫当权,就是虏?”
李云又点了点赵方:“赵大使,你手中的权柄如何?你手下那些骄兵悍将的权柄如何?你身后这个姓孟的小伙子,应当是你很看好的年轻人,再过数年,他会踏上仕途么?他会掌握权柄么?到那时候,他是虏么?”
赵方也笑:“李郎中,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。我皇宋有皇宋的忌讳,有不可逾约的是非。这上头,何必去纠结。”
李云还是冷笑了几声,随手拿了桌上一盏酒水,仰脖子一饮而尽。
其实较之于两家合作的利益,区区一个屯田区的命名,确实不是什么大事。
平虏云云,固然有点轻蔑;大周设在南京路的军镇或曰镇南,或曰平南,一样的虎视眈眈。
何况以大宋一贯以来的脾性,嘴上说着什么平虏扫北,也就只在嘴上说说。从八十年前矢志恢复河山的岳爷爷算起,当真把这个目标落到实处的人,从来都没有好下场。开禧北伐失败以后,废池乔木犹厌言兵,所有人的心都寒了。
但李云偏要纠结一下,皆因纠结了以后,能让尹昌这种满心以为宋人软弱的边疆重臣搞清楚,宋人对大周真正的心结在哪里。
大周这些年来,花了这么大的力气渗透南方,拉拢南方的诸多贵戚重臣,安排了无数一同发财的渠道,尹昌因此觉得,己方一旦动手,必能摧枯拉朽,但大周的中枢却有一种观点是:如果起兵南下,很可能遭到宋人拼死反抗。
赵方没有正面回答李云的责问,但他的话就告诉了众人,这原因在哪里。
站在大周的角度,大周朝的建立是在女真本族的武力急剧衰退时,由汉人的武力继之而起,进而取而代之的结果。大周立国的根本,在于原本屈身于底层,却实际上群英辈出的汉儿鹰犬。大周朝无疑是个汉人政权,而且是一举推翻金虏百年统治,恢复汉家江山的正统政权。
早前有人认为,大周朝里留用了许多女真和契丹族的臣子,就算为了优容他们,朝廷也不会刻意强调这一点。但数年下来,朝廷虽不刻意强调,随着礼仪、体例一点点完善下来,很多事情早就不言而喻。
大周的臣子们无论是汉儿还是北族,全都认可汉儿们在这个政权中的核心和主导地位,很多女真人已经开始把女真姓氏改为汉姓,刻意摆脱自家女真人的身份。契丹人对此,倒没有什么心理负担,但几个比较知名的契丹大族,都因为当朝宰相耶律楚材的号召,在文治上头很下了功夫。在新朝科考中,连着涌现了好些温文儒雅的学士。
对这等诸族俯首称臣的局面,女真人和契丹人们有自己的解释。
最主流的一种,依然出于耶律楚材之手。说的是汉家本为中原之主,自汉唐以来就是各族的兄长和共主,过去这些年太阿倒持,主要是因为南朝宋国的赵官家们一代代都是废物,生生把汉人的地位给搞砸了。
直到定海军郭节度继五代时郭周之业,以手中强兵猛将横扫中原,连北方的蒙古大汗都不是对手,这样一支兵马,自然不可能屈居异族之下,也难免有仇的报仇,有怨的报怨。
大周取代打进的过程,难免要杀人,难免令原本高高在上的人身受痛苦,但各族且受着。皆因这是拨百年之乱,反于千载之正,合情合理,合乎大势所趋,衮衮诸公不可不察也。
这种说法,既给了异族一定的体面,也实实在在地重申了大周的武力强盛,提醒北族各部,向强者俯首是他们本来的传统。所以,这说法传播得非常之快,接受的人群非常之多,俨然将成为官方正统,要载入史册了。
放在大周境内,这种说法之下唯一吃亏的,就是南朝宋国赵氏官家的风评持续被害。除了那位一条杆棒打下四百军州的开国太祖皇帝幸免,太宗、真宗以后一代代皇帝都被贬低成了废物和蠢货。尤其是丢弃北方和中原疆土,使亿万百姓沦入异族之手的那几位,最近都有专门嘲笑他们的院本在演出了。
与之相对的,在大宋这边,也有针对大周的政治宣传。
这一类政治宣传,几乎全都反复强调北方武人集团的凶悍,并顺水推舟,将大周拟于五代时候那些以兵强马壮成事的武人方镇……这说法,实则助长了大周军队的威风,甚至隐约响应了大周的政治宣传,把大周和五代之周联系到了一处,掩去了南朝文人对北方草台班子的讥讽。
但宋国一直不断地这么做,皆因这种宣传打在了大周的软肋上。
这个软肋,并非大周自以为的软肋,而是许多宋国军民眼里大周的软肋,是大宋军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一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