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直接去了海州?”
“是,尹昌七月头上离了开封,抵达嘉祥的时候,他在兴德军节度使任上的诸多旧部听说他被解除了职务,纷纷前来迎候慰问。但他没有响应,甚至连安置在济南的家人都不见了,提前一天就沿水路,经徐州、邳州一线,急速赶到了海州。”
“嗯……”郭宁翻了翻卷宗,又问:“停留在海州那边的,好像是从宋国招募的人手里,较晚到达的一批。我记得,里头并无南朝豪杰之士,大都是些穷书生、小商贩之流?”
徐瑨微微躬身:“这一批合计三百四十六人,大都来自宋国的巴蜀、京湖等地,各口岸沿途集结,是以来得迟了。他们也诚如陛下所言,大都文弱,没有舞刀弄棍的本事。”
“老尹是个精明人,他专门挑中这一伙人,必定已经有了行事的腹稿……但整桩事儿,不能由得他来,让赵斌注意盯着……”
“是。”
“不过,老尹虽说灰头土脸,心气倒还没有丢。”
军人擅自主张,是要掉脑袋的大罪。此前郭宁让李云带了几个凶神恶煞的林中人俘虏去见尹昌,其实颇蕴含了几分杀意。
在李云抵达开封之前,尹昌的亲信、旧部,牵扯上关联的其他军吏官员,已经死了好些。郭宁不是老好人,而是外示宽厚,内里心狠手辣的强势主君。接着处置一个副留守,并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心理压力。
只不过作为数十万武人的统帅,郭宁不愿意自家的基本盘里横生波澜。另外,尹昌当年骤得高位,是因为郭宁以尹昌为千金马骨,用以招徕红袄军的余部,郭宁也不希望整桩事闹得过于激烈,引起红袄军背景的将领们疑虑。
郭宁这才给了尹昌一个死于意外的机会。而尹昌凭着运气和警惕,居然抓住了这个机会,保住了自己一条命。
好在尹昌只是一度糊涂,这会儿明白过来了,沿途表现得很是得体,再不去经营他那套人脉。既如此,郭宁也就不为己甚。
这些年来他越来越明白一个道理,那就是绝大多数的团体,本质上都是不同的人因为命运推动,因为利益诉求相同而集结起来的草台班子。
郭宁组建起来的武人团体也是如此。旧时代的军事贵族和衍生出的武人政权,终究不是新时代的红色军队,不能要求太高。
作为这个团体的首领,郭宁养士常如养鹰。饥即为用,饱则飏去,其间的分寸很有意思。
军事贵族之所以是军事贵族,就是因为他们的利益从扩张而来,他们希望不断地打仗来保证军队的地位,希望从扩张和征服中满足他们的利益诉求。
这绝不是坏事。军事贵族如果失去了对扩张的渴求,就代表了他们走上腐化变质的路。如果他们只会压榨百姓,只会汲取王朝的血肉,那他们和南朝宋国那些贪得无厌的官僚有什么区别呢?
郭宁乐意看到武人的进取心,只不过他给武人们规划出的目标,并不只是土地和人民。武人们能够发挥的场所,也不只在域中。
尹昌此番戴罪立功的目标,是许久之前定下的。但眼下,机会正好。
郭宁转过身,抬眼凝视着整面墙上悬挂着的巨大地图。
这面地图是郭宁将梦中记忆的内容,与许多当代流传的地图反复印证的结果,在分率、准望、互融、傍验、高下、方斜、迂直等法则上极尽精确。地图涵盖的范围,则囊括了大周、大宋、夏国、被蒙古拿下的花剌子模、乃至南方的大理和南海上的三佛齐等国。如果流传到外界,毫无疑问将会成为有心人追逐的至宝。
在地图上,大周赭红色的疆域占据了极大的一块,与此前大金极盛时差相仿佛。但有资格看到这面地图的人,不会认为大周的国势也与大金仿佛。
虽然建国才短短三年,但大周以汉儿为基盘,政权的稳固在金国之上;大周以武人为骨干,武威之强盛也要超过金国;大周的利益范围则简直无远弗届,根本不是前人所能想象。
这些利益的来源和路线,在图上以蓝色的长线一一标识。用小楷笔描绘的线条,代表每年收益在万贯左右;中楷笔的线条较粗,代表每年收益在十万贯上下;还有几条线以如椽大笔绘就,代表百万贯以上的可怕数字。
这数字如果让南朝送过的市舶司知道,恐怕立刻就要掀起极大的风波,去严查贸易中的大量漏洞了。
长短线条彼此交错,仿佛一条大网。这张网所覆盖的面积,比大周疆域要大得多。线条密集的区域,也大部脱离在大周的疆域以外。
郭宁在定海军节度使任上,凭借巨额的贸易利润崛起,及至大周建立,整个国家依然重视工商。可以说,大周的运行规则,和自古以来以农耕为本的国家不一样。
其它的国家是土地越大,人民越多,便越能积累更多的利益,然后以利益支撑统治机构和暴力组织,凭此去获取更多的土地和人民。
如果君主英明,臣子有能,这种扩张就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快,势头越来越猛。直到某个时刻,从土地上获取的利益与维持土地所付出的代价相抵,雪球便无法继续滚动,国家的扩张才到极限。
但大周不同。郭宁并不急于滚雪球,也不急于使国家抵达这个极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