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月初五的颉河畔营地,刘承宗再一次翻开王徵的《奇器图说》,从序言看起。
这套书,舅舅去年给他拿来三卷,因为《资治通鉴》没有读完,一直没有时间看。
即使到今日,那套一直带在身边的《资治通鉴》仍然没读完,但他觉得必须到了要看一看这三卷书的时候了。
尽管早就做了打算,想在青海湖谋一处安身之所,但翻过陇山之前,刘承宗都没有认真考虑过,过去需要做什么准备。
毕竟那对他来说还是太远了,从延安到青海,两千里路不仅仅是两千里路,而意味着朝廷西军处处城堡的重重封锁。
直至翻过陇山,在陕西三边五镇的核心之初,兵马所过之处,军堡望风而降,才让他心中真对西北饥军饿卒有了清晰认识。
青海似乎变得离他没那么遥远。
从固原到西宁,一千里路,也许只是一千里路而已。
不仅仅他这么想,六盘山另一边的父亲和兄长也这么想。
而且他们也在做准备。
就在昨天,兄长传信过来,说交给了罗汝才一个绑架道士的任务。
大哥像疯了一样,要和传遍草原的番教漫天神佛打一场宗教战争。
但刘狮子喜欢照自己模样铸成真武大帝的主意。
宗教战争大可不必,但是战争,刘承宗不怕战争……自从黄教传遍草原,蒙古人出息越来越小了。
曾经兵围北京城、最有可能达成复元大业的土默特部俺答汗,成了每日礼佛的草原圣狮,把他儿子辛爱黄台吉气得日夜扼腕叹息:老婢子有此兵,而老死沙漠,可笑也!
刘狮子觉得,若真奔着宗教战争这个方向走,崆峒山上的真人恐怕办不来这样的大事。
身兼儒释道兵贼五门秘法的王和尚还差不多。
有朝一日两军对圆,双方大将出阵,劈头盖脸就问:你这个佛,它正经么?
反正大伙儿的正经程度差不多,那就用佛法对抗佛法,看谁才是真正的人间活佛。
但对刘承宗来说没有意义,宗教本质上是一种根植民众间的组织。
在这一点上,作为诸子百家之汇总、政治派别失败者的转型,道家非常弱势。
它是政治斗争失败后的学派,在向宗教转型中又受限于学派的世俗性,傻实在,学说本质上存在非常大的漏洞。
信了别的教,不论上天享福还是下地转生,都是无法在世俗验证的东西。
偏偏道教玩个花活儿,要求长生不老。
定出个这么高的目标,斗嘴很难赢啊。
单论攻击性,谁要说自己是太上老君下凡,朝廷可能都懒得搭理他;要是谁敢说自己弥勒佛转世,看他能活几天。
况且中原王朝在周朝就把皇天上帝的人格抹消,成为容纳一切客观规律的天。
神明,也俱从天下来,草木灵长,都可成神。
居庸关的徐达、固原的沐英,还有遍地的关帝庙,哪个曾经不是人,哪个如今不是神。
哪怕有再多的宗教学说,什么六道轮回投胎专属,天还在,祖先仍是在天之灵,政教合一就在这片土地上行不通。
比起宗教这种民间组织结构,刘承宗认为大一统王朝的组织结构更为紧密,无需退求其次。
即使带着道士,也不过是多一层防伪标志而已。
他要干世间最大的事。
用一支背井离乡的孤军,前往一块纷争贫瘠的土地,最终战胜世上最强大的敌人。
宗教框架容不下这样的梦想。
刘承宗觉得除了强悍的志向与热血,这中间还少点什么。
少了这个时代土地上最优秀的知识,也少了这个王朝曾经最伟大的传统——民间子弟八岁不就学者,罚其父兄。
他要准备一些启蒙教材,从零开始武装自己的梦想。
在这本书的序言里,王徵写下‘学原不问精粗,总期有济于世;人亦不问中西,总期不违于天。’的字迹。
第一卷叫重解,叙述重力、比重、重心、浮力。
第二卷叫器解,叙述简单机械的原理、构造和应用,如杠杆、斜面、天平、滑轮、齿轮、螺旋。
第三卷记录了五十四种机械图说,叙述其构造与应用,如起重、引重、转重、提水、转磨、锯木等机械。
书中介绍了曲柄连杆、链轮、行轮、齿轮系、蜗轮蜗杆、棘轮、飞轮等机构,以及人力、畜力、风力、重力的应用。
书很好,但有一定文化程度要求,小孩不容易看懂,没读过几年族学的百姓,也不易理解。
周日强对刘承宗的看书、抄书行为非常不放心,每隔一俩时辰就求见一趟,看看刘承宗是不是真的在看书。
自从狮子营突然从宁州起兵攻陷镇原,周日强再不敢对刘承宗掉以轻心,总觉得这位叛军头子在想尽一切办法糊弄他。
尤其看《资治通鉴》,刘狮子越看,周日强越心慌。
不过如今看见刘承宗真的在帐中,边看《奇器图说》边做读书笔记,让周日强大感放心,高兴道:“大帅爱看西学书籍可太好了,宁州府衙有两本书,我这就让人给你送来。”
刘承宗敏锐地察觉到周日强对他称呼的变化。
周日强看见叛军头子不务正业钻研书籍,怕是不亚于当年明朝人瞧见俺达礼佛不复抢掠的欣慰。
他仰脸笑道:“周先生要送我什么书?”
“徐氏《几何原本》六卷,万历三十五年在京师刊印;还有一本是禁书喔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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