尕马和尚开了一坛青稞酒,倒了一小杯,双手合十。
尽管尚未知晓自己引来的狮子,会把这片土地的未来导向何处,至少长达数年的漫长战争终于结束了。
他端着酒碗站在仇人顿月多吉的官寨边缘,用中指蘸着酒水弹向天空,祭祀天神;蘸着酒水弹向大地,祭祀山神;蘸着酒水弹向自己右侧,祭祀死于战争中的父亲和兄长。
一饮而尽,怅然若失。
他再也无法回到过去安静修行的日子了。
官寨里来来往往的汉兵很多,尕马向底层修有地牢的院子望去,那只每天都会伸出来的手不见了。
地牢里关押着顿月多吉的管家,那个家伙整天大声吵嚷,说他的主人还会回来,诅咒路过的士兵。
尕马心想,那人可能被处死了,还挺可惜的。
谁不喜欢忠诚的人呢?
正好王和尚抱着一摞书卷往官寨里搬,从今早起,尕马已经看见他穿着新衣裳抱书卷来来回回跑七八趟了。
尕马朝他喊道:“德格的和尚,地牢里那个管家呢?”
听见这种不尊敬的称呼,王和尚拧着眉头仰脸看去,瞧见是尕马,转眼又换上逢迎讨好的笑容:“哎哟,我当是谁,尕知县啊!”
一声尕知县把尕马唤得怀疑人生,左看看右看看,自己身边也没别人,尕知县是谁?
王和尚随后噔噔噔进了官寨,没过多久就上了三层,手中书卷已不见踪影,上前拱拱手道:“尕知县往后别叫在下德格的和尚,蒙大元帅赐名,在下名为王德。”
不论王德叫啥,尕马眼里他还是那个德格领地学医的破落和尚,没理会这些东西,尕马摆手指了指下面,问道:“地牢里那个管家呢,杀了?”
“活着呢,要不是四川人救了他,多少条命够他这么折腾,天天在牢里给顿月多吉招魂。”
“他跟四川商贾打过交道,会几句汉语,被派去海北采石场当监工啦。”
王和尚喜气洋洋,笑容里充满幸福:“好着呢!”
尕马倒吸口气揉着下巴,看向王德的眼神充满疑惑,也不知这德格的和尚受了什么刺激,说话神神叨叨颠三倒四,不对劲。
“你为啥叫我尕知县?”
“喔,知县还不知道?”
王和尚反问一句,旋即又正色拱手道:“大元帅已经决定,玛康知县一职就要由尕知县来做,下官王德,暂任玛康县儒学训导……委任状很快就发下来,这以后就是县衙。”
“知……知县?”
尕马和尚还没反应过来,就见王德突然想起什么,抬手让尕马稍等,人又风风火火跑向楼下。
看他消失的身影,尕马无奈地叹了口气。
这德格的和尚和汉人还真像,那些穿着土黄色戎服与铠甲的人也是这样,似乎永远都风风火火,不论安排事情还是做事,都急得让人心慌。
德格的和尚再跑上来,手上攥着一卷书,跟尕马打了个招呼,翻开来念道:“知县事手册。”
王德念完五个字,抬眼看向尕马,用手指着书册小声道:“大元帅亲笔写的,已经委托印印书的匠人雕刻印板,这是真经。”
尕马看不惯王德这种阿谀奉承的模样,皱起眉头没说什么。
王德也注意到尕马轻蔑的神情,但他不在乎。
在重铳抬枪轰鸣的战场上,他被头盔盖住眼睛,一片黑暗里火枪架在他肚子上发出慑人心魄的巨响——从那一刻起,他就知道这世上的真经在哪。
“知县为一地父母,须知一县地丁钱粮,地为田地山川,关系到收税;丁既人口,凡事皆需劳力;钱为库存财货,到任即需交接清楚;粮则是粮仓,一县子民皆以食为天。”
“知县要务有六,其一为教化百姓,百姓多因无知犯法,故每月初一十五,知县需率教职佐贰杂职各员至各乡治所公所,齐集兵民,传达元帅府的命令,逐字逐句向百姓解释,不得有任何偏差。”
尕马听懂了,这个知县啊,和他们家以前的管家干的活儿一样。
王德道:“其二为听论断狱,每月三六九这三天,要接收百姓上诉,要速审速结,以免耽误百姓农事。”
尕马点点头,还是和他们家管家干的活儿一样。
“第三是劝民务农,由县衙挑选良种、派遣精通农事之人下乡指导耕种,兴修水利修桥修路,组织灌溉开垦荒地,都是知县的分内之事,所需财款,一方面向上级请求拨款,另一方面由知县向县中士绅地主求捐。”
到这儿尕马有点听不懂了,朝廷的知县他听说过,不太了解。
这些事他都能干,但知县是流官儿,流官做这些事有啥好处?
王德不管这些,刘承宗写的字他都认识,凑一起不太清楚到底是啥意思,就是照本宣科:“第四是征税纳粮,按照元帅府的命令每年征收钱粮,作为知县要保证收到税,同时也要防备胥吏多征少收。”
“第五是赈灾救荒,遇事尽快上报,大元帅说关于这事后面会专门另写一册书,所以手册上就没多说,除此之外最后一个事……是劝学。”
王德露出笑容,收起手册道:“这也是在下将来的要务。”
尕马叹了口气,说起来挺让人发愁,知县负责事务繁多,让他听着就不太乐意接受。
但他没办法不接受,不在于刘承宗的想法,而在于现实所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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