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承宗率领大军北上。
他在茂陵吃马肉火烧的那个夜里,咸阳知县赵跻昌在城头枯坐一宿。
其实相较关中诸县的官员,赵跻昌跟刘承宗还挺熟的,早年他就拿刘承宗做过教材。
他是山西解州人,天启元年的举人出身,中举后在介休县当教谕,介休属汾州府,边上有个汾州卫。
赵跻昌在介休做教谕,正好赶上陕西群贼在清涧大会,随即定计兵分六路大举入晋,当时刘承宗是六路首领之一,率军攻入山西,活动于隰州与汾州府的石楼一带。
汾州卫的军纪不好,不光战场上输给刘承宗,战后还因为杀良冒功被刘承宗给判了,处决了四百多人。
官军让贼给判了,多稀罕?
这事儿在当时的汾州府影响非常大,尤其刘承宗这个名字在山西的士人阶层里,都成人们聚会时的笑话了。
因为他们眼里刘承宗这个东西的成分,令人疑惑。
刘承宗声势很大、战力很强,但作为流贼一点儿都不专业。
他打进山西就不干正事儿,对山西本地的八股强盗穷追猛打,剿贼积极性比官军还高,完事又收拾了个名为官军实则害民的汾州卫。
突出一个剿兵安民。
所以当年那六路首领,别人都是匪号,只有刘承宗,在山西,人们管他叫刘将军。
赵跻昌当年在介休跟县学秀才授课,通过道听途说的消息得知刘承宗的行为,就到处跟人讲,刘将军是义军,干的事情是大快人心。
而此时此刻,兴平以东、咸阳以西发生的这场战役,对很多看热闹的咸阳百姓来说,同样是大快人心。
绝大多数百姓都不知道西边来的是谁,也不知道南边来的是谁,谁是官军、谁是叛军,对看热闹的百姓来说都不重要。
人们只知道,有一群辽兵从渭河南岸过来,跑到咸阳郊野放火抢劫,还说他们是依附叛军的反贼。
这事儿吧,对咸阳百姓来说是道逻辑题。
百姓已知自己不是反贼,且辽兵说他们是依附叛军的反贼,还在郊外进行劫掠,然后他们被达兵撵跑了。
求:谁是官兵,谁是反贼?
那答案显而易见啊,毫无疑问,先来的辽兵是反贼,而是明显已经僭号称王了,还反咬一口,说大明是伪朝廷,他们是反贼。
而后来的达兵,明显是依附朝廷的北边家丁啊!
达兵奔马到热闹的人旁边,吓走百姓非但不追击劫掠,反而显得有几分被吓住的手足无措,完事儿一脸可惜地从地上捡起小贩掉落的酿皮,吃了个肚儿溜圆。
除了那些节制精明的大将家丁,谁还能把蒙古兵节制得这么好?
所以百姓们眼看南边来的军队被击溃打散、收降一批,他们在塬上是鼓掌叫好、欢呼雀跃,就跟自己打胜仗了似的。
人们纷纷打听,这个能役使金翅大鹏鸟的将军是谁。
“唉!”
别人不知道是谁,咸阳知县赵跻昌知道。
那哪儿是啥将军,那是从西北提兵攻入关中的刘承宗啊!
反倒是以一万六千之众北渡渭河,却在三个时辰内被打得七零八落的那一边,才是大明的官军。
相较咸阳百姓的欣喜,赵跻昌则对元帅府的军力充满震撼。
还有汗流浃背的恐惧。
因为他赵跻昌不是山西的教谕了,是咸阳知县。
要与城池共存亡!
赵跻昌作为咸阳知县,一来清楚咸阳城的地理位置,二来也知道刘承宗攻入关中的目标。
咸阳号称九关九守九里山,有九座城门,其中南门因为冲着渭河,名为渭阳门。
渭阳门东南不过一里地,就是有着秦中第一大渡之称的咸阳渡口。
咸阳渡口,直通渭河南岸的西安府城。
刘承宗既已攻入关中,且已击溃、收降明军在咸阳塬上的阻击部队,那下一步显然就要进攻西安府了。
在进攻西安府之前,这座咸阳城,如何保得住?
一日之内,赵跻昌先后派遣三拨马快奔赴西安府城。
第一拨,是跟陈奇瑜告状,说湖广过来的辽兵在城外洗劫民户上百、焚毁屋舍宅院无算。
第二拨,则是向陈奇瑜传报警讯,说这边打起来了,同时希望西安府向咸阳城发派援军。
第三拨,则是告诉陈奇瑜,咸阳塬上仗打完了,朝廷官军一败涂地,再不派援军,下官只能为国尽忠了。
西安府不是没军队,单在西安府城就有左卫、前卫和后卫,还有一个秦藩护卫,旗军多的是。
但是吧……赵跻昌派人送信的时候是心里急。
其实算算时间,咸阳离西安隔着四十里地,咸阳塬上的仗打完,他派去的第二波马快恐怕还没进西安城呢。
不过赵跻昌也不知道刘承宗脑子想的是啥。
明明打出了巨大优势,却没有乘胜追击扩大战果。
元帅军既不渡河进攻、也不东进围城,居然一声不吭拔营往北走了。
不论如何,随着夜幕降临,咸阳塬上重归平静,咸阳城上的赵跻昌也终于把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。
万万没想到天黑后元帅军竟然杀了个回马枪,一支马队从北边又举着火把回来了!
起先是三五头戴红帽的达兵骑着稍显矮小的蒙古马,举起火把在郊外游荡。
片后,威风凛凛的披甲马队开到,人人身披赤色布面铁甲,钵胄顶着高高的盔枪,俱骑雄健青海驹,长杆如林,火光映照下战马胸脯子上的疙瘩肉遮出大片阴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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